我没有办法听得懂,什么叫我的祖先不认识这些鱼?原来是因为这些鱼是河流的鱼,而他们是海岛上人要吃海岛鱼。夏曼告诉我,祖先们会告诉他们,能吃什么鱼,不能吃什么鱼,男人应该吃什么鱼,女人应该吃什么鱼,一切都是有规定的。比如有一种鱼叫浪人鲹,他们叫坏鱼,大陆这边叫珍鲹,这种鱼非常壮,所以比较适合男人吃,肉质细致的好鱼要留给女人。而有的鱼是邪恶的鱼,比如旗鱼绝对不吃,因为它长得像魔鬼。
夏曼现在50多岁,曾经的硕士,在台湾相当有名的一位作家,但是身上仍然流着祖先的血液。我问他,你的名字为什么那么奇怪?原住民语言音译过来的吗?原来,他的名字一辈子要改两回,第一回小时候有个名字,当他有一天长大成人结婚生了孩子就不再用。现在的名字,蓝波安是他儿子的名字,夏曼是爸爸的意思,整个名字加起来就是“我是我儿子的爸爸”——当你成为父亲,某某的爸爸就是你的第二个名字。认识他之后,我开始读他的书,我进入中文世界里边没有见过的一个世界。
中国文学的谱系中,海洋文学一向是相对缺失的。我们中国海岸线非常长,但是我们并没有《老人与海》。古代文学阿拉伯文学中有很多歌咏海洋的诗歌,但我们从古至今一谈海洋,仿佛都很险恶,要么出去是险滩,要么出去就基本回不来。文学是构建我们世界观的,所以我在夏曼•蓝波安书里看到原来有这样的海洋世界存在,并被语言、文字保留。
《天空的眼睛》
《天空的眼睛》为我们展开了一个奇妙的世界。他们通常在晚上出海捕鱼,怎么辨别方向?就要看天上的星星。他们管星星叫天空的眼睛,如果看到海浪的话,就叫大海的手指。他们凭借着伸手触摸大海,人类的手指与大海的手指交互,看着天上眼睛辨别方位,通过空气的气味判断今天鱼群将往哪个滩涂聚集。
他们相信鱼类是有灵魂的,强壮的男人通过捕捉一条大鱼证明自己。在他们眼中,鱼不仅是美食,而且是对手。这本书把叙事者转化为浪人鲹,钓到它的是一个出海几十年的渔民。大型的鱼年纪够大,对付人类时间够长,完全知道怎么摆脱鱼线。这种斗争充满敬意,因为我的爸爸认识你的爸爸,我知道你的灵魂,你知道我的灵魂。有时候他们互相引诱,渔民会忽然停在海上边开始低沉嗓音哼歌,这些歌是给鱼听的。
他们连时间历法都跟我们不一样,有点像中国传统的黄历,但又不尽相同,因为在这种叫夜历的历法中,每个夜晚都有自己的名字,所以一年365天有365个不同的名字。他们每天通过对海洋的观测,来确定自己应该做什么。每年最重要的飞鱼季节,大片飞鱼冲向这个岛,那么就捕飞鱼,绝对不捕杀任何其他鱼类。因为轮到别的鱼休息了,很多大鱼也想要吃飞鱼,人类应该和它们一起分享飞鱼。直到今天,就算这个部族已经进入现代化,还是绝对不用大型拖网,因为对海洋的破坏就是对人类的伤害。
在我看来,再没有什么书更适合捐赠给“流动海洋图书馆”。他的书相当薄,随便一翻可以看到他的语言特色,因为他的语言是国语,当他用中文写作时写出了海洋的感觉,像在大海中摇着独木舟,摇摇摆摆,这里边看到他很多亲身的故事。比如他给我讲过,在大伯去世的当天早上,他带着自己打造的鱼枪,下海射了一条大鱼,孝敬即将离世之人。大伯对他说,我兄弟的儿子,你的两个堂哥是男人中的女人,他们不够雄性化,所以今晚我要在你胸膛上断气。当他走的时候他们开始唱歌,大伯说,我灵魂前世的身体已经毁坏,今天我将回归海洋。
“流动海洋图书馆”,在我看来这个名字很有诗意,它就像一艘船在海上边漂流。海洋的世界那么庞大,我们能够依靠就是一艘船,我们在世界上不理解事情那么多,所能依靠的也许只有像图书馆这般知识与智慧的结晶存在,才能继续探索。
本文版权为瀚彰传媒所有,未经许可,禁止下载使用、复制或建立镜像、链接。